末日前夜
“绝望之后的光明未来？这是拿来哄小孩的。”哈维尔拄着拐杖笑嘻嘻地说。
“我当然知道。”我不满地皱起了眉。哈维尔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都跟他没啥关系。
天塌下来有防空洞可以钻，但地陷下去可就没处躲藏了。即使精确地掌握了地陷的时间，人类也对此无能为力。这便是我现在遭遇的困境。
刚刚一位自称来自SERN的科学家在帕斯卡的陪同下造访了我的指挥所。她看起来相当虚弱，可能正在饱受晕机的困扰。和帕斯卡一样，她的装束也颇具特色。我看了看她白大褂加内衬领带的奇怪打扮，很快接受了她的身份。
“牧濑红莉栖。”她伸出了右手。纤细而又白皙的皮肤，与周围的景色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简缇娅。”我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点头示意。藏在手套里的皮肤已经满是裂口，我不想让她看到如此恐怖的场景。
牧濑红莉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然后，她迅速地把伸出的手放到了背后。轻微颤抖的眉毛宣示着牧濑女士的不满，我很清楚这一点。“手上有伤，不好意思。”我苦笑着解释道。“抱歉。”她面露尴尬地道歉。
“两位别这么拘谨，赶紧说正事吧。”帕斯卡拍了拍牧濑女士的肩膀，催促道。
“那我就直入主题了。”她向帕斯卡点了点头，“格里芬应该立即撤出交战区。”她一看我的脸色突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赶紧把原因也一并补充上了。
SERN是个经常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组织。但我现在还不太了解他们具体的工作。只知道他们的研究领域包括但不限于基础物理。比如现在，他们打算插手我们与白色势力的战斗。
“这是世界线上的一个分支点。只要格里芬撤退，就可以突破世界线收束理论界限，第四次世界大战就不会爆发。”
我发现自己听不懂。
“也就是说我们此时的抵抗可能会引发第四次世界大战。这是SERN经过计算后得到的结果，他们很少出错。”帕斯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我意识到自己本能地拒绝接受这样的事实。
“简缇娅指挥官有一整天——23小时15分——可以思考这件事情。”牧濑红莉栖说完这句话，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得出来，她正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感流露。
“牧濑女士，先随我去宿舍看一看吧。”帕斯卡带着她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指挥部。
倒计时22:18
我可能发呆了很久。直到格琳娜跑过来递交作战记录的时候，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指挥官，你没事吧？”格琳娜把手伸向我的额头，我赶紧躲开了。
她担心地看着我。
“只是在做一个相当重要的决定而已。”即使这么说，格琳娜依然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她，内心的剧烈挣扎让我没法分心去安抚别人。
“注意身体。”格琳娜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嗯。”
倒计时21:11
已经是休息的时间了。但我却没有睡意。虽然一时的繁忙可以缓解我的焦虑，但这些被工作的重压压缩到极致的负面情绪会在我入睡前一并释放。
“她的话也不完全可信吧！”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但我知道，这个声音只是感性的代表。
帕斯卡说过，SERN很少出错。也就是说，如果我继续顽抗下去，第四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就会成为大概率事件。我很希望他们算错了，但赌博的轮盘上若是放满了人命，谁都会望而却步。
我本该放弃继续抵抗的。撤退对格里芬而言也是一次极好的休整机会。
但身后是城市。如果我们都离开了，这座城市里的人类就会被白色势力屠戮殆尽。对他们的痛苦和死亡视而不见，我做不到。
抉择的两端，都堆满了人类的尸体。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抽屉的最深处找到了安眠药。但同时，我还看到了一本奇怪的书。封面上的人，和牧濑红莉栖有几分神似。《命运石之门》，一本来自遥远过去的小说。在小说里，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角色。
陷入困境的时候，人类会抓住任何能抓住的绳索。我竟然试图从一本小说中寻找到答案。
倒计时15:54
“早上好，牧濑女士。”
从糟糕的噩梦中苏醒，我想都没想，就直奔牧濑红莉栖的住处。她刚刚洗漱完毕，见到蓬头垢面的我，好像吓得不轻。牧濑女士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水洒得到处都是。
“啊！抱歉。”她抓起边上的抹布就开始擦，只不过她的方法着实有点暴力，水渍反倒是越擦越多了。这点也和小说中的人设很符合。
“没事，等下让人形们来处理吧。”
她赶紧直起身，把抹布挂回原来的位置。“好吧。”
牧濑脸红了，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地说：“指挥官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听说过——冈部伦太郎这个人吗？”
冈部伦太郎，小说的主人公。在小说中，他们互相钦慕，最终走到了一起。我祈祷她能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仿佛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能做出最后的抉择一般。
“好像有点印象。”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一个瘦高的男人，每天说着中二的话。对，他还喜欢穿白大褂，和你这件差不多。他还有一个Lab，里面都是些没用的东西，除了那个名叫电话微波炉的时间——。”
“是电话微波炉（暂定）。”几乎是一瞬间，她打断我并纠正了我的错误。她惊讶于自己的反应，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
凝重的空气充斥在两人之间。我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说得对。”我本想继续追问，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肯定。面前的牧濑女士眼光呆滞，我看不出她的情绪。
但眼角的泪水不会说谎。它们从牧濑红莉栖的泪腺里涌出，在脸颊上画出两道扭曲的细线。
倒计时15:21
“你是说，这本小说记载了我的过去？”红莉栖手里正拿着那本边角破损的纸制品。她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翻到第一页。“2015年第一次印刷？”她自言自语道。
我没有理由去打断她的思考。从表情上来看，她仿佛正在进行高负荷的运算。
“谨以此书献给迷失在世界线中的助手。”她念出了小说开头的话，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的脸。
“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本书。”
她用力眨了眨眼，挤出了眼里最后几滴眼泪：“简缇娅指挥官，这本书能让我读一下吗？”
我点了点头。
牧濑红莉栖直接坐在了我的身边，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倒计时11:40
在红莉栖读书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
侦察小队遍体鳞伤地回来了，我必须得听完他们的汇报；格琳娜提交了本日的收支明细，我必须把弹药口粮配给安排完毕；哈维尔又强制接入了通讯，我必须跟这个老头子汇报最新的战况；前线的人形不断发回战场情报，我必须及时回应她们的通讯。
等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红莉栖也把小说翻到了最后一页。她抬起头，黯淡的目光和我疲惫的眼神相对。牧濑女士欲言又止。
“之前的请求，我拒绝。”
她点了点头：“为什么？”
“避开预言中的灾难并不一定能让结局变得更好。”
冈部伦太郎最终找到了能让真由理和红莉栖都免于死亡的世界线。在这个世界线里，没有时间机器，就不会有世界范围的纷争——至少他一开始是这么确信的。然而他根本不会想到，三年后，他挚爱的人会凭空消失。没有人知道这位天才少女突然消失的原因。但既然这位少女出现在了混乱的东欧战场，我大概也能猜到了：时间机器最终还是被制造出来了。
“哪条路都是苦难吗？”她苦笑着说，不知道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运，还是在忧虑世界的未来。柔顺的红发在冷光源的照射下闪耀着苍白的光芒。
“拯救眼下能拯救的人，他也是这么做的。”我想给失落的她一个拥抱，然而她却躲开了。不知道是因为倔强的性格还是对身体接触的反感，她后退了好几步，与我拉开距离。
“第四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伴随着格里芬的灭亡。”她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即使这样，您也不愿意撤退吗？”
倒计时10:01
我曾经想像过，在各大势力夹缝中苟且的格里芬最终失去生存空间的那一瞬。有很多种情况，一颗塌缩弹，一个军方战斗中队，或者是一架刀枪不入的白色机甲。然而，我只是想想。当如此确定的未来从牧濑女士口中说出的时候，我的心脏还是有点承受不住。
牧濑女士说她可以继续等。她带着那本破旧的小说回到了指挥部边上的宿舍里。或许她打算借着别人的回忆，重新找回自我。
我一个人看着满屏幕的作战地图发呆。
作为指挥官，这种状态是不被允许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而牺牲一座城市也许还可以获得原谅，但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背弃民众的期望，必定被所有人唾弃。从这方面来考虑的话，我没必要纠结。
但如果结局已经注定，为什么还要顽抗呢？
我突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想到格里芬这么多年的挣扎依然会化作一番泡影，身心竟然放松下来了。失温症的长途奔袭、塌缩点的狼狈逃窜、有序紊流的严刑拷打、异构体的绝地反击。标有“机密”的作战记录被我一个一个拿出来。我反复地观看，可能只是为了麻痹自己。
格里芬存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倒计时7:44
“指挥官！”格琳娜又抱着一叠作战记录跑进了指挥中心。
我赶紧把面前的屏幕关闭，但还是被她看到了。
“回忆过去？”
“不，不是——只是在思考战术。”我随便编了个理由。
但这次格琳娜并没有相信我的话。她一步步逼近我的座位，仔细地打量了我的身体一番。
“自从那位SERN的科学家来了以后，指挥官就像换了一个人。”她说着坐在了我的身边，“有什么难事可以一起讨论嘛！”
“这种事情，集体决策可不是个好选择。”我勉强笑了下，表示对她的感谢。
“两个人之间可不存在少数服从多数。”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如果现在的撤退能为格里芬争取一线生机，我应该撤退吗？”
“是白色势力太强大了吗？”她问。
“不，我们现在完全能够对抗白色势力的攻势。只是这个决定可能会招来——”
“那就不应该撤退。”她很快地回答道。
我惊讶于格琳娜回答的速度。“为什么？这个决定可是蝴蝶效应的开端。”
“指挥官，你也是了解我的呀。”格琳娜自信地站了起来，“我不愿意思考那么复杂的事情，与其成为人类，我宁愿转世成一只大橘猫。”
“什么？”
“对橘猫来说，未来是否可以预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好眼下的事情。”
倒计时7:30
我敲开了牧濑红莉栖的大门。
“我的答案依然是拒绝。”
“即使这个决定会招来毁灭？”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不如说，这个决定能给身后的民众带去生的希望。”
“自我牺牲可不是好事，失去了行动主体，就没法给更多的人带去希望了。”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在某条世界线上的死亡，表情有点不自然。
“但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牧濑女士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您比SERN里的那些家伙厉害多了。他们看到‘第四次世界大战’这几个字以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发我过来说服您了。”
“如果身后没有城市，我很愿意听从SERN的建议。”我叹了口气，“只是，我想做眼下最正确的事。即使最终注定毁灭，我也想亲自见证结局的诞生。”
牧濑女士咬了咬嘴唇，她似乎想规劝我再仔细想想，但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祝您武运昌隆。”她说。
尾声
牧濑红莉栖离开的时候，我把《命运石之门》送给了她。
“谢谢您。”她笑了笑，“能提一个要求吗？”
牧濑女士希望能有一队人形护送她离开，但却不是朝着SERN的方向。“辐射云到处都是，他们也管不到我。您说得对，我也应该专注于眼下最正确的事。”
她就这么离开了。帕斯卡望着她的背影，悄悄对我说：“红莉栖打算去找那个一直出现在梦中的人了。”
“我甚至还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我冲着帕斯卡狡黠一笑。
即使未来阴云密布，人还是应该活在当下。比如，我现在应该回到指挥部指挥人形打退白色势力的第三波进攻，而不是在这里目送一个红头发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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