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天落尘_DustySky

第一章-雷鸣/前咖啡馆

  酒精已经成为了刚需。对很多人来说,六年的战争太长了,以至于他们需要用大量的酒精来模糊时间概念。战争已经结束了,但酒瘾还在。厂家自然懂得酒鬼们的需求,你几乎可以在城市的任何角落买到廉价的罐装酒。

  而咖啡则成为了奢侈品。中心城区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咖啡馆。若是某个市民有天闲来无事想尝尝咖啡的味道,他可能得前往贫民区找那帮倒爷。“这正好,不是吗?”莲很乐观。

  如果说雷米尔的乐观来源于她的了无牵挂,莲的乐观很可能来自于她无比顺利的人生。上天一直很眷顾她,即使是在最混乱的战争时期,她的生活也没有受到影响。

  “要不我晚上去一趟?”我靠在吧台上说。莲正趴在地板上看书,听到我的声音,托着腮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记得明天早上一起看家具。”

  当最后一缕日光从城市边缘的高墙上消失的时候,便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贫民区的存在。缺少足够照明的贫民区在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中特别明显。纯粹的黑暗,仿佛想要吞噬一切。从前咖啡馆走到贫民区用不了一个小时,随着我渐渐接近这片未知区域,周围的建筑也跟着扭曲起来,胡乱搭建的破旧房屋愈来愈多。

  “老哥,看看货?”开始有人凑上来。也许他们只是被我的着装吸引了。背着一把吉他的流浪艺人并不是随处可见的。周围人像是盯着从中世纪走出来的大主教一样看着我。

  但我并不想理睬他们,这群街边的货商和另一种街边的特色职业没什么区别,都不太靠谱。想拿到足够有意思的情报,还是得找大块头。贫民区的大块头应该不难找,像我这么显眼的人,想必早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有的大块头会直接把可疑人员绑到自己面前,而另外一些,则选择派人盯梢。我这次遇到的显然是后者。

  身后的两个流浪汉——看上去像是破裤子——跟了我几百米,我有点忍不住了。“你们的旧礼帽呢?”转身对那两个人说道。他们先是一愣,然后交头接耳了一番。

  “旧礼帽还在店里,要带您去看看吗?”

  “拜托带路了。”我点了点头,活动了一下肩膀,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旧礼帽、破裤子都是他们的行话,除此之外还有坏领结、臭外套等,代表一个人在组织内的职务。之前在贫民区执行任务的时候听线人说过这些,没想到这种冷门知识在战后还能帮上我的忙。

  “对旧礼帽要有礼貌。”前面的破裤子说着打开了一栋建筑的大门。明明是一幢低矮的平房却装了个三角形的入口,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以前某个神秘组织的符号。进门就能看到的那面巨型万字旗和周围雕花玻璃般的各色荧光灯管格格不入,我一度怀疑自己见证了世界宗教大融合。

  “旧礼帽就在下面,要有礼貌。”破裤子继续强调着,“吉他先交给我保管。”

  我按照他的指示把身上背的吉他放到一边,走进了这座诡异教堂的地下室。

  “吉他包很适合藏点不怎么友善的东西。”声音仿佛从穹顶处传来。这个旧礼帽竭尽全力地营造神秘的氛围,可惜这些伎俩对我不起作用。我整理了一下表情,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地下室的三角门。

  地下室很空旷。几个卫兵模样的男人席地而坐,抱着手里老掉牙的猎枪警惕地盯着我。“旧礼帽在店里,要有礼貌。”其中一个人指了指他身后的幕帘。

  我冲他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进入,我终于见到了这片区域的旧礼帽。不真实的蓝色瞳仁、扎眼的金色头发,以及头上那顶镶着红星的雪白军帽,让我想起了几年前在战场上遇到的自律人形。

  “以前没见过你。”这是旧礼帽说出的第一句话。

  “听说这片区的旧礼帽手里有咖啡豆的渠道,就专程过来看看。”我谨慎地回应道。

  旧礼帽摇了摇头,“我想你的消息有点滞后了。你从哪边过来的?”

  “北边的赫尔辛基。”我快速地回答道。

  “哦,难怪。”它装作思索的样子点了点头,“你要烈酒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

  我本想委婉地回绝它的好意。但对方的速度比我快了不少。旧礼帽脚尖轻轻一挑,藏在桌下的莫辛纳甘就飞到它的手中。食指精准地伸入了扳机孔后,它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我。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手上的Thunder.50。

  “竟然是自律人形。”我心中满是惊讶。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眼前的状况并不在我的预料中。即使是最初的型号,自律人形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也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只要对方还在犹豫,我就还有机会。

  “一定要这样才能平等对话吗?”我盯着它的眼睛。

  旧礼帽的眼珠颤动了一下:“你不是第一个来暗杀的家伙,但我希望让你成为最后一个。”

  “你的心智运算想必已经告诉你了。”为了减少枪身的抖动,我放缓了呼吸,一字一句地说,“我并不是暗杀者。”

  面前自律人形的模拟呼吸再次启动了。见它缓缓收起莫辛纳甘,我也慢慢将手里的Thunder.50放下。

  “抱歉了。”我心中默念着,扣下了扳机。重机枪弹从枪口的火舌中飞出,径直向旧礼帽的膝关节冲去。一声剧烈的枪响掩盖了金属碎裂的声音。我没时间犹豫,扔下手枪向缓缓倒地的旧礼帽冲刺,一击飞踢打落它手里的步枪。这把长枪在空中只停留了片刻,便被我抓在手里。将枪口对准已然倒地的旧礼帽,我拉动枪栓将下一颗子弹上膛。

  紧接着,两个卫兵模样的人冲了进来,但他们只是傻傻地愣在原地,甚至连举枪射击都忘记了。这恰恰印证了我的猜测:这个大块头里的成员,将旧礼帽奉为神明。

  “出去。”旧礼帽大声喊道。话音刚落,两人便快速跑开了。

  正合我意。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咖啡豆的事情了。”我盯着它的脸。人形的脸都很漂亮,当它们第一次出现在战场的时候,士兵们根本没把这些不穿防弹衣的女人当做敌人。第一批遭遇自律人形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倒在雪地里,他们表情一致,都带着茫然的眼神看着下雪的天空。那场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卑劣的手段。”旧帽子睁大了眼睛。

  “没必要和威胁我的家伙讲公平。”我用膝盖抵住它的另一条腿,半跪下来以保证自己绝对的压制,“在赫尔辛基我可是受够了你们,尤其是你这个带指挥模块的。”

  “想要复仇就痛快点。”它说完这句后便放弃了无谓的抵抗。

  我本想把话题带回正轨,门口传来的骚动让我改变了主意。或许是旧礼帽口中的暗杀者进来了。看着面前失去行动能力的自律人形,我犹豫了一瞬。

  “逃生通道在哪?”我收起手上的古董步枪,站了起来。

  它愤怒地盯着我。“我带你走。”我补充道。

  “桌子下面,保险箱,密码VIMO。”

  当不速之客掀开幕帘的时候,我和旧帽子已经藏到了保险箱下方的密道中。把一架几百斤重的机械推进通道里的确是件很费力的事情,好在它也比较配合。人形和人类不同,它们很少会出现所谓“意气用事”的情况,这倒是省了我的口舌。

  地下甬道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潮湿。干燥的风从不知名的出口吹来。头顶的响动渐渐弱了,我也稍稍松了口气。甬道里有简陋的铁轨。把旧礼帽放到平板车上着实花了我一番功夫。

  破旧的小车载着我们缓缓往风来的方向前进。

  “Thunder.50不应该用来防身的。”旧礼帽突然说。

  “莫辛纳甘也是。”

  “这不是理由。”旧礼帽挣扎着坐起来,抬头看着我,“莫辛纳甘是我们这批人形的专属枪械,我可没得选择。”

  “没钱买新的。”我耸了耸肩,“再说,打什么都是一枪,还不如选个威力大的。”

  旧礼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可以隐约看到月光了。

  “如果你现在还愿意帮我,我可以找人来修理你的腿,然后再给你一笔足够把身上的老旧零件全换掉的报酬。”我叹了口气。

  “听起来没法拒绝。”它撇了撇嘴。

  “轻易相信刚刚才对你开过枪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们人形都是只算利害关系的吗?”

  旧礼帽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型号太老的关系,我并没有从它的面部表情上获得任何有效信息。平板车终于开到了铁轨尽头,也终于沐浴到了月光。在星空之下,有一口古老的枯井。枯井里有一辆破旧的平板车和一架不发声的人形,以及一个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的人类。

  “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沉思了许久,旧礼帽终于再次开口了,“你的开枪行为可归类为自我保护,况且你还帮助我逃离追杀,所以我并不会将你视为敌人。既然不是敌人,我们人形一般倾向于相信对方的话,即使你曾经仇视我们。”

  “真是简单的处世之道。”

  “其实没得选择。即使我不说,你也可以拆掉我的核心,把我的心智数据拿去分析。”旧礼帽补充道,“没错,我只算利害关系,所以他们才信任我。”

  直射到井底的月光提醒了我:明早还有重要的事情。

  “扯远了,相比人形的哲学思想,我更关注咖啡豆的采购渠道。”

  “下周一有辆洲际列车会来中心城区,你向列车长报上我的名字——直接说‘伊凡诺维奇’就行——剩下的部分他来负责。”

  和人形打交道还是让我不太适应。我忍不住担心,这样干脆利落的谈判过程会不会暗藏陷阱。我再此仔细端详它的面容。清澈的蓝色眼睛和闪着光的金发,很难把这种美丽和杀人如麻的战争机器联系起来。

  “把枪给我——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弹仓卸下来。”

  “什么?”我警觉地握紧了手里的莫辛纳甘。

  “我总不能独脚跳着回去吧?”它向我伸出了手。

  我半信半疑地将卸下弹夹的步枪交到了旧帽子手里。它用枪托支撑着半边身体站了起来。“看,他们来了。”

  井口出现了两个男人的面容,一条细绳垂了下来。我先攀上了绳子,随后伊凡诺维奇也上来了。负责接应的男人带着凶狠的眼神把吉他塞到了我的手里。

  “这周六我会把那些一并带过来,希望那时候我还能顺利见到你。”

  “我以为你会问些更私人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会招惹暗杀者之类的。”

  “我又不是警察,管那些——”我自知失言,迅速地闭嘴了。

  月光下的伊凡诺维奇露出了笑容。而我,匆匆逃离。

  夜幕笼罩下的城市并不太平。接近午夜的时候,我终于赶回了咖啡馆。让我意外的是,吧台内的办公室依然透着亮光。

  “够晚的。”我刚开门就听见莲这么说。

  “还不回去吗?”

  我把背上的吉他放到墙脚。伏案工作的莲抬起头看了看我。

  “谈判不顺?”她一边看着桌上的文件一边问。

  “算是谈成了吧?”我找了把凳子坐下,“但过几天我还得再去一趟那边。他们老大的腿被我打断了,我答应帮它修好。”

  “和以前一样,冷静地说着恐怖的事情。”莲放下了手里的工作,从办公桌前站起身,走到了我的面前。“对方是人形?你还和它交火了?”

  “这解释起来比较复杂。”

  莲抿了抿嘴唇,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

  “人形的风评可不怎么好。最近工会的文件里还反复强调要限制人形就业。”莲从桌上拿起一叠纸塞到我手里。

  “工会的意见?”我随便瞥了一眼,然后把文件还给了她,“你也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

  “倒是有你的风格。”莲勾起嘴角,转身开始收拾办公桌上散落的文件,“没事就好。”

  我静静地等着她。今天太晚了,我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闲来无事,我再次打量起这间小小的办公室。我的左手边有一排书柜,上面零零散散地摆放了些书。书架的顶部摆着一个相框,那是前几天我和她拍的合照。照片下写的日期却不是拍下这张照片的时间,而是莲第一次租下这家店面的日期。

  “搞定了,出发吧!”莲的声音和雷声同时到达我的耳膜。我和莲两人跑到窗边,只见闪电如银龙般在城市上空舞动,不断甩下密集的雨点。“中心城区的天气都这么搞笑的吗?”我随口抱怨了一句。

  “你今天用的是什么枪?”莲突然问我。

  “Thunder.50——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之前在北方战场的时候我一直用Groza也没见那里整年下雷雨。”我转过头,正巧看到莲一脸调皮的笑容。

  “说不定,是因为上天觉得你不应该开这一枪。”莲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可能。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可真受上天关照。”

  “上天肯定很在乎堕天使。”

  “别拿我的名字开玩笑。”

  两人在窗前默默地看了会儿雨景,莲突然提议今晚在咖啡馆过夜。“等明天买了桌椅,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她指了指我脚下的榉木地板。见我没有反对,她迅速从仓库里搬出了一卷铺盖,说是为我准备了全新的。

  当身体失去自由的时候,思维往往会肆意狂奔。那个带着吉他的男人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为什么带着吉他?”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伊凡诺维奇给破裤子们下了命令。作为初代人形,它身上搭载的通讯模块可能也很古老,古老到可以被更加古老的收音机接收到。霎时间,所有关于它的信息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我甚至开始怀疑,那场教堂底下的骚动是不是也在它的计划之中。

  横竖睡不着,我辗转反侧。耳边的雷声雨声让我更加烦躁。

  “想到什么不安心的事情了吗?”莲侧过脑袋看向我。

  我望向她。此时的莲似乎比我记忆中的那个还要漂亮。躁动的心就这么平静下来。所有的勾心斗角在我们即将实现的梦想面前都不值一提。因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惴惴不安根本毫无意义。

  闪电和雷鸣依然在不断地产生和消亡,而战争已经渐渐远去。我也该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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